父亲与粮仓,是我打小时候起记忆尤为深刻的一件事。
粮食于父亲,就像命根子。
当时家里的粮食囤在楼上,是一个长方形的大木柜子。粮仓落盖处锁了把瘦长型的旧式锁。唯一能打开这把锁的人就是父亲。只有当父亲从他的裤腰带上取下那把同样是瘦长型的钥匙时,锁才能打开,仓储里的稻谷才会被舀出来挑下楼,成为全家人的食粮。
因此,每到家里米缸没米了,母亲就会对我喊:满伢,快去把你爹唤回来,叫他开仓。于是我便咚咚咚一溜小跑出去,满街满巷地寻找父亲。父亲回到家,往往并不立即去上楼,而是先问娘一句:真没米了?说着就去掀米缸盖看。看过,有时他会一声不吭径直上楼,有时则边走边唠叨:吃得太快了,要省着点。
我们村一带,有逢年过节用米做各种小吃的习俗,像米糕、米粉、米豆腐。这无疑是诱惑我们小孩儿的食物。但有无福分享用,那还得看父亲的脸色。若父亲的脸上写着晴,我们便会陡然一喜,不用说,父亲会端起撮箕上楼去取谷;若父亲的脸上布着阴,我们心会重重一沉:这回肯定没戏了!果然不错,这个节我们只能吃到父亲的一句话:粮食紧,就省了吧。
正因为父亲粮食抓得紧,管理有方,在我的记忆中,家里没断过一天炊。哪怕年成再差的歉收年。那些年,搞大集体,田瘦得皮包骨也没人心疼,就像人家的孩子再瘦不关自己的事一样。因此一年只有半年粮是常有的事。每每遇上这种情况,父亲在秋后就会对家里的用粮做出调整。我记得具体情况是这样的:大忙时一天两干一稀,稍忙时一天一干两稀,冬闲时一天两稀,外加一小锅红薯芋头。这样安排,虽然我们的肚子常会在半夜里鸣冤叫屈,但看到别人家过罢年就断了炊,我们家则还能细水长流,我们便深感父亲的这一决策是何等英明伟大。
父亲是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,一年中难得有几回笑。但队里分粮这天,父亲的笑容早早就会挂上脸。这天他会比平日里更起得早,笑盈盈地,提一把扫帚上楼去打扫谷仓,准备进粮。分粮一般要进行一整天,一整天中父亲的笑容似乎从没离开过脸庞。如若年成好,分得的粮食颇丰,父亲还会哼起他极喜爱的花鼓,晚饭还会兴致悠悠地饮上两杯小酒。
在我的记忆中,家里很长一个时期只有一个粮仓。直到我上初二那年,家里才又添了两口小仓储。那年的初夏,父亲像有些迫不及待地请来木匠师傅,打好两只仓储,并高高兴兴安放上了楼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一年上面放宽政策,队里栽种了不少杂粮作物。结果这年秋后,家里除分得稻谷外,还囤积了两小仓储的杂粮。
但不幸的是,好景不长,只过了一年,这条好政策便被收回去了。从此那两只小仓储就一直闲搁在楼上。几乎每年,父亲往大仓储里进谷的时候,都不免要过去望上两只小仓储一阵,脸色阴沉沉的。
终于有了让父亲舒展眉目的时候。那是我到县城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春天,村里的田地责任到了户。望着大块大块的田地从此归自己掌管,父亲高兴得一时有些手足无措。为了精确落实栽种计划,父亲没日没夜地去田地转悠,还邀来几个亲戚共同合计。这年父亲除栽种主粮稻谷外,还栽种了多个杂粮品种。如同失落在外的孩子抱回了家,父亲每日里精心伺候着庄稼。随着庄稼不断长高、长大、长旺,父亲也变得愈来愈兴奋,整日里花鼓不离口。有天我回到家,正赶上父亲荷锄从外边回来,乐不可支的样儿,母亲就打趣说:瞧你爹,这样下去怕要乐癫喽。这一逗,父亲更是喜上加喜,说道:到了秋天收回大担大担的粮食,别说我,就连你们也会跟我一块乐癫呢。确如父亲所言,这年秋收打下的粮食不仅装满了家里所有仓储和器皿,还从姐姐家搬过来一个大谷仓。
翌年秋收又到来的时候,家里还有满满一仓谷原封未动。这是我们家盘古开天地首次有了余粮。
往后几年,粮食愈积愈多。父亲先是又打了两口仓储,后又添养了些牲畜,粮食仍是没法打发完。终于,父亲下定决心卖粮了。当一担一担的粮食换成一沓沓钞票攥在手里的时候,我看见父亲激动不已,眼里还闪耀着晶莹的泪花。
父亲与粮仓,这个令父亲,也是令父亲他们这一辈人感觉沉重无比的话题,终于从生活中落下了。就像家里的那把旧式瘦长锁,永远地从谷仓上落下了一样。